从院门往前走,走到那个高亭的门廊前,这一段路并不远,我却走了很长的时间。

那两个侍女跟我说了很多的话,到最后,我发现自己好像一句都不记得了,因为一切都变得混乱了起来。绵绵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,滴滴答答的落在头顶的屋瓦上,不一会儿,晶莹的雨滴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屋顶上滚落下来,远近的雨水倾盆而下,在眼前织成了一片无边的雨幕。

让人有一种,窒息的感觉。

雨水的生腥气中,遥遥的飘来一股酒香。

我抬起头来,望着雨中的高亭,不知为什么有一种错觉,好像那里是这个世上最后一处净土,而周围,都已经被淹没了。

我提起被溅湿了的裙摆,慢慢的走了上去。

一个熟悉的身影,映入眼帘。

消瘦,安静,没有一点生息仿佛一尊雕像一般,即使有冰冷的雨丝被风吹着掠过他的脸颊,也让人分不清,到底是那雨更冷,还是他更冷。

我只觉得心猛地跳了一下——因为在这一瞬间,我又看到了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。

黄天霸正坐在一张石桌后面,平静的看着我。

他很清瘦,脸颊微微的凹陷了下去,让他原本俊美的五官轮廓更加深刻了一些,但不管怎么的消瘦,深刻,也丝毫无损那双眼睛的完美,那还是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,黑白分明,羽睫纤长,眼中水波潋滟,流光溢彩,美得几乎让人窒息。

而我,也真的窒息了。

对上那双眼睛,让我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苍凉感,不管世事如何,他的目光却还是和过去一样,坚毅而剽悍,仿佛穿越了这七年的时光,什么都没有经历,他还是那个江南的无冕之王,而我,还对一切都充满着希望。

我一步一步的走到他面前,只觉得每一步都像是有千斤重,让我耗尽了所有的离开,再开口的时候,连声音都沙哑了:“黄爷……”

“你来了。”

他低沉的说到,声音中带着浓浓的鼻音,我也才注意到,他的脸上还泛着一丝不正常的红晕,眼神虽然刚毅剽悍,却也有些淡淡的无神。

耳边,响起了这一路上,那两个侍女跟我说过的话——

“黄爷他,这些年来一直病着,身体时好时坏的,没个常性。”

“今年,比去年又重了一些。”

似乎感觉到了我目光中的泪光盈盈,他反而笑了笑,伸手指着桌上的东西道:“我猜你应该还没吃过饭,所以让人准备了些。你先吃点东西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有很多话,想要跟你说。”

我也有很多话,想要跟你说。

我看着他,几乎要落泪了,却只能咬着牙坚持着,轻轻的坐到了他的对面,这才看清桌上摆着一些家常的酒菜,女儿红,油焖笋,红烧鱼,辣子鸡,炝炒菜心,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,虽说家常,但那种朴素的味道反而让人更食指大动。

我是真的没吃饭,之前也真的有些饿,可一见到他,莫说一顿饭没吃,就算快要饿死了,我也不想花时间去吃东西。

但,在他温和的目光的注视一下,我还是端起了碗,夹菜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。

吃了两口,又抬起头来看他,他只是看着我,喝了一口酒。

“黄爷,你不吃?”

“我吃过了。”

……

脑海里,又响起了那两个侍女的话——

“黄爷他平时几乎没什么胃口吃东西,有的时候,一定要王子逼着他——只要他不吃东西,不好好睡觉,不在天冷的时候加衣服,王子就惩罚我们这些服侍的人。为了我们,他才会勉强吃一些……”

我硬生生的咽下一口饭,从旁边拿过一只空碗,拨了些米饭进去,然后捧到他面前:“黄爷陪我吃一点吧。”

他看了我一眼,淡淡的垂下了眼睑,过了好一会儿,才放下酒杯拿起碗筷。

筷子一伸,伸向了那盘红烧鱼,似乎要去夹鱼眼睛,但刚刚伸过去,筷子又停了一下。

我看着那双眼睛里凭空荡起的涟漪,虽然无声,却仿佛在一直敲击着他的心。

沉默了一刻,他转而夹起了旁边的菜心。

我捧着碗筷,吃进嘴里的那些可口的菜肴,全都变成了酸涩。

这时,黄天霸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,面对我几乎稍微一碰就会眼泪决堤的崩溃,他反而很平静,如死水一般的平静,只是说话的时候,脸上浮起了一点笑影:“那个小女孩,是你的女儿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当初的那个?”

“嗯。她叫离儿。”我说道:“晚一点,让她来见您。”

“一晃眼,都长这么大了。”他笑了笑,伸手比划了一下:“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抱着她,她才这么大。”

“毕竟,七年了啊。”

“是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七年了。”

这七年,你过得好吗?

这句话,在我的脑海里曾经回旋过无数次,也在舌尖盘旋过无数次,可真正见到了他,却怎么也问不出口。

反倒是他,说道:“这七年来,你好像经历了很多事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我点了点头。

“你和,那个裴元修,是怎么回事?”

我颤抖着放下了碗筷,沉默了好一会儿,说道:“我嫁给他了。”

“你嫁给了他?”他微蹙了眉头,看向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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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曾经想过,有一天,终有一天,要把自己经历的一切,那些委屈,痛苦,所有的不甘和屈辱,都告诉一个人。

发泄也好,哭诉也好,这个人,我可以在他面前毫无保留的痛哭,怒骂,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曾经伤害我的人,用最狠戾的表情叙述我曾经的愤怒。有的时候在梦里这样做了,都会恶狠狠的咬着牙醒来,睁开眼的时候,呼吸和心跳都是狰狞的。

可是,现在真正的说了,却是用最平静的表情,最平淡的语调。

他坐在我的对面,平静地听完了我的话,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,只是之前拿着碗筷的手改拿了酒杯。

说完最后一句,我抬起头来看着他,雨越下越大,似乎周围都成了汪洋一片,只有我和他,留在了这里。我看着他因为冰冷的温度而越发苍白的嘴唇,虽然被酒润过,却掩盖不住那种干涸。

不知沉默了多久,我终于还是开口,问了那句话——

“你呢?”

“……”

“这七年来,你又过得怎么样?”

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,突然笑了一下。

记忆中他的笑容,是最让人心动的,好像严冬中突然吹来一阵三月的春风,让人不敢相信,这个世上有这么美好的东西。

而我也想起,刚刚那两个侍女告诉我的话——

“夫人,你见过一个人,整整七年的时间,没有笑过吗?”

可现在,谈起这七年,他反而笑了。

他又拿起酒壶往杯子里倒酒,一边倒,一边说:“你知道这七年来,有无数的人来劝过我,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?”

……

“王子已经把这个世上最好的,最好的,都送到你面前来了,你还想怎么样?”

“他身为胜京的铁戟王子,所有的姬妾都赶走了,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,只有你,你知道这多不容易吗?”

“你过得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生活,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感动?”

“难道你还要回到过去的那些生活?打打杀杀,每天在刀光剑影里,又或者被人算计,那样才算好吗?”

“你的心难道不是肉长的?王子对你这么好,你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?”

……

从那两个侍女这一路走来跟我说的那些话,从黄天霸讥诮的眼神里,我就已经能够知道,洛什的说客就是这样在他的耳边不停的劝说,苦口婆心,甚至威迫利诱。

可他,只留下了眉心几乎抹不去的深深的褶皱。

他说道:“他在胜京,给我修了一座园林。山石,泉水,鸟兽,全都是从江南运来的,千里迢迢,不知耗费了多少钱财,不知累死了多少马匹。来到武威,为了让我住得舒服一点,他修了这座宅院,引了谷河的水。服侍我的人,都是他精挑细选,连给我做饭的厨子,都是从扬州找来的大厨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草原比江南冷得多,一到了冬天我的手脚都是冰凉的。而他,每天晚上都会拿着药酒来给我擦手擦脚,一直到我暖和了才罢手。冬天里最冷的那几天,他会抱着我的双脚入睡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前年我生了一场大病,他找了很多珍贵的药材,为了一味豹胎做药引,他一个人徒手杀了一头花豹,后背被撕下了一块肉,血都没止住,就带着药回来让人煎给我吃。”

“……”

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,我才突然想起,那两个侍女告诉我,他这些年来连话都很少说,所以说到最后,他的声音几乎都沙哑了,微微有些喘息的看着我:“你觉得,”他问:“我过得好吗?”

之前,在诉说这些年的时候,怎么都没流出的眼泪,在这一刻,夺眶而出。

可是,眼泪滴落在桌面上,那细微的声音,却很快就被周围的大雨倾盆淹没。

黄天霸笑了起来。

“人人都觉得,连我自己都知道,我过着这个天底下最好的生活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可我恨不得死!”

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。

过去的黄天霸,不会说这么多的话,更多的时候,他只是用沉默来代替他心中的郁愤,用平静来掩饰他所有的悲伤,但现在,他说到了——死!

这一刻,我才真正感觉到,这七年时间,对他的折磨。

也许,如那些说客所说,他过着全天下最好的生活,可这并不是他要的,并不是有人提供了他这样的生活,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将他捆绑在身边,束缚住他的羽翼,让他这样屈辱的活下去。

我想,不,我可以肯定。

如果不能做翱翔于九天的苍鹰,他宁愿做水沟里自食其力的老鼠。

可是——

“但我不会死。”

他突然又说道:“我活着,还可以做很多的事。”

眼泪在我的脸上横肆,留下了斑斑的泪痕,连动一下都觉得困难,但我还是点头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困难的笑容:“是啊,黄爷。就像刚刚,你就救了刘轻寒。”

他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让我微微有些疑惑,然后就听见他说道:“你觉得,是我救了他?”

“……”

我迟疑了一下,没说话。

当年在扬州城那场火树银花的烟火下,他一支金镖出手,把我从刺客的刀下救了下来,那情景,几乎就和刚刚刘轻寒所经历的一模一样。

但是——

我还记得,当年那支金镖一出手,是硬生生的打断了那把砍向我的钢刀!

可是刚刚,他的金镖出手,却只是把砍向刘轻寒的钢刀打歪了一下而已。

他的身手,早已经大不如前了!

我微微有些心寒。

洛什为了控制他,应该是给他服下了一些药物,让他没有办法施展武功,所以当初他故意刺激邪侯奇跟他打了一场,让洛什给了那半颗丹药,才能勉强恢复体力,后来才能带着我离开胜京,上了天子峰。

如果是那样的话,那现在他——

黄天霸淡淡的道:“现在的我,就跟周围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。我还能掷出我的金镖,但能做到什么,就已经不是当初那样了。”

我的心揪得痛,连呼吸都局促了一下。

我刚刚想错了。

洛什不是束缚了他的羽翼。

是硬生生的,折断了他的羽翼!

就在我满心里都是极度的愤恨,好像恨不得化身成一头豹子,再在他身上撕下一块肉的时候,黄天霸反而平静的说道:“如果不是洛什喊停,那第二刀,也砍不到刘轻寒的身上。”

我心里一动,抬起头来看着他。

其实刚刚,我已经能感觉到,有一个东西在中间嗖的一声飞了过去,速度和力道几乎和他当初的金镖一样,只是因为洛什喊停,所以并没有造成任何动静。

但,那个砍那一刀的武士还是有感觉,所以事后,他一直四下张望,只是最后,也没有找到什么线索。

可是,我和黄天霸都明白。

有人在暗中,保护刘轻寒!

黄天霸道:“这一路上来,你们都没发现?”

我摇了摇头:“这一路上倒是很平安,也没有什么意外出现,所以都——”

“很平安?”

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。

我急忙道:“怎么了?”

“这一路上,可不应该平安才对。”

“……?”

“洛什跟东察合部打了那一仗之后,虽然那边退了兵,但其实留下了不少残兵游勇在这附近,如果我猜得没错,是东察合部留下来的钉子,那些人擅游袭,跟马贼差不多。稍微小规模的商队根本不敢再过河西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一时没有说话,思绪陷入了混乱当中。

也许这一路上因为想得太多,我反而没有注意到,这一片地区原本就是最不安定的,且不说东察合部的那些散兵游勇,单单是那些剽悍凶残的马贼就已经凶名显赫,所以才会有安阳十八骑一路护送我们过来。

但,这一路上,安阳十八骑几乎没有发挥任何作用,只是在服侍我们而已。

“你们这么一路走过来,一点危机都没遇到,这可能性不大。除非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