甜汤很快就送上来了。

这样的大雪天,喝着热气腾腾的甜汤,是非常舒服的一件事,可是大厅上的气氛却有些沉闷。

我忍不住抬头,看向坐在对面的杨金瑶。

她的脸色有些苍白,是这样温热的汤水也温暖不了的,被她想念了那么久的甜汤喝进嘴里,却似乎根本没有起到什么作用,她完全没有被甜蜜,被滋润的模样,而是有些木然的抬起头来,看向外面的漫天大雪,一片片,一丛丛,几乎将她的眸子都冻结了。

等到她们又叙了一会儿,我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,就要起身告辞,杨金瑶立刻走过来握着我的双手,这样的雪天里,她的双手也被冻得冰凉,完全没有过去那种热烈如火的体温了。

她不舍的说道:“姐姐怎么就回去了,我还想多和姐姐聊聊呢。”

正在等她这句话,我看了看她身后的杨万云,还有月蓉夫人,便微笑着说道:“那不然,你跟我去我府里坐坐?正好我那边收拾好了,你过去认认门吧。”

杨金瑶一听,立刻脸色一亮:“好啊,我——”

可话没说完,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得,脸色又黯了下来,说道:“不行啊,待会儿彦秋就要让马车过来接我了。”

“就让下人跟他们说,让他们到铜雀台那边来就好了,我的门又不是不好认。”

“这……”

她犹豫了一会儿,还是摇摇头:“算了,还是算了,我不想太晚回去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的心情愈发的沉重了一些,看见她低垂的眸子,虽然没有委屈,却有着说不出的黯然,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明亮愉悦,让我有一种难言的压抑之感。我沉默了一下,便微笑着说道:“也罢,你们新婚燕尔的,不要打扰你们的甜蜜为好。那你就在这儿等着他的马车吧,早点回去。”

听见我说“新婚燕尔”四个字,杨金瑶笑了一下,但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。

我握着她的手,轻轻的拍了拍:“那我就走了。”

说着,又在她耳边轻声说道:“我家你是知道的,若有什么不称心的,你就过来找我,咱们姐妹俩说说话也好。”

她看着我,轻轻的点头:“嗯。”

我便转身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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谁知第二天,金瑶自己却又上我家来了。

她来的时候仍然还下着大雪,我正笼着袖子耸肩弓背的坐在卧榻上,旁边的暖炉烧得热热的,还有一碗热茶摆在手边的小几上,甚是惬意。

唯一让我心情不那么愉悦的,是杜炎走进来禀报:“夫人。”

我一看见他,立刻从榻上撑起身来:“如何?”

他摇了摇头。

“……”

这个人惜字如金,做他的主子,我已经顾不上去在意什么礼节的问题了,只是看见他一摇头,我的心情就沉了下去。

“还是没找到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是不是人手不够?”

“不是人手的问题,”他说道:“护国法师本来就是皇上钦命的,自然和别的庙宇庵堂里的修行者不同。”

“……”

这话,倒是实在。

就像水秀说的,如果人人都能知道护国法师在什么地方修行,那大概每天去他那里求灵符,求庇佑的人都要排成排了,还谈什么修行呢?

我叹了口气,说道:“看来,还真的不好找。不然就派人去太庙那边守着吧,反正你媳妇也说了,碰上有的月份,初一十五,护国法师会去太庙祈福,若能碰上的话是最好的。只是——”

只是,在太庙碰上,大概就没有能接触到他的机会了。

一想到这里,我的眉头也皱紧了。

杜炎站在我的面前,停了一会儿,轻轻的点点头,便转身往外走。

可就刚走到门口的时候,他又停了下来,像是有些犹豫的回头看了我一眼,想了想,还是走了回来。

我抬眼看着他:“怎么了?”

“可能,户部尚书会去找他。”

“什么?!”

我愣了一下,就看见杜炎的冰块脸上没有一点温度,有些僵冷的说道:“我听说过。”

“怎么听说的?”

“当初,服侍皇上。”

我微微蹙眉,从榻上坐起来看着他,心中无数的疑窦丛生,却不知该问哪一个,只是又重复了一遍:“户部?尚书大人?”

“对。”

“户部尚书去找他,做什么?”

“这,不知。”

“什么时候去?”

“一段时间,会去一次。”

我的眉尖又是微微一蹙。

杜炎说话从来简短意赅,我倒也不是担心他会有所隐瞒,只是他的话越发的让我感到一丝异样。

户部尚书每隔一段时间会去找一次护国法师?

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现在的户部尚书——吴彦秋,如果我跟着他,是不是就能找到那位神秘莫测的护国法师的修行之所了?

不过,一惑不解,又生一惑,户部尚书每隔一段时间去找护国法师?那当然是皇帝吩咐的,不过,去找他做什么呢?

而且,如果真是这样的话,那当初的轻寒……

我不由的抬起头来,却见杜炎平静的站在那里,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,看起来是不打算再多说什么的样子了,其实我也明白,如果真的事关机密,他跟在裴元灏身边护卫的时候,大概会耳闻一些,但一定不会真的让他知道,他今天这样告诉我的,大概也就是他所知道的全部了。

于是,我轻轻的说道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

他这才一点头:“属下告退。”

说完,便转身走了出去。

而就在他刚一迈出门槛的时候,外面采薇就急急忙忙的走了进来,跟我请安之后,说道:“夫人,金瑶小姐过来了。”

“啊?”

我一愣,回想起前一天在杨家见到她的时候,我那时相邀,她都拒绝了,却没想到这么快她自己就来了,我急忙迎了出去,就看见她和昨天一样,披着厚厚的大氅,只是今天没有人给她打伞,从大门口走到这边,她的肩上,头顶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走了过来:“颜姐姐。”

我微笑着迎了上去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“来看看姐姐,”她说着,望向我:“姐姐不是说吗,让我过来,找姐姐说说话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仔细看了她一下,顿时有些明了。

比起昨天归宁,在自己的爹娘勉强强颜欢笑的样子,今天的她,纯粹而憔悴了许多,眼底那股淡淡的青灰色已经是连脂粉都掩饰不住,眼睛里也满是红血丝。

我没说什么,伸手轻轻掸了掸她肩上的雪沫,吩咐采薇拿些热茶点心过来,便牵着杨金瑶的手,回到了我的房间。

一进屋,融融的暖意袭来,顿时让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异样的嫣红,我拉着她到卧榻边坐下,微笑着说道:“这样就好,虽然嫁人了,也不要一天到晚都守着你那夫君,没事来姐姐这里串串门,我们两姐妹说说话,多好。”

她微笑着,点点头。

我这是第一次认真的看着她出嫁之后的样子,长发在脑后挽起了一个精致的发髻,各种头饰戴得满满的,自然不失尚书夫人的气度,她也从一个野性放肆的小姑娘,彻底的转变成了一个华贵娴静的少妇。

只是,可能有点过头了。

她,娴静得过头了。

一个人,若没有巨大的变故,脾性不可能在一两天的时间内改变——若真的如浴火凤凰一样,得到重生,我曾经亲眼见到过的那个人,可他付出的代价,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,他受到的伤害,更是常人难以承受的——而杨金瑶,她不该这样。

等到采薇送了茶点来,我对她使了个眼色,她便退了出去,还关上了门。

我微笑着握着杨金瑶的手:“来,跟姐姐说说,新婚这几天,你夫君对你好不好?”

话音刚落,我就看见杨金瑶的眼睛红了。

顿时,我的眉头一蹙。

她的眼睛越来越红,几乎已经掩饰不住的黯然和泪水一起涌了上来,她望着我,眼泪已经在眼眶里不停的打转,几乎就要低落下来,哽咽着道:“颜姐姐,我——”

我的脸色慢慢的沉了下来:“他,对你不好吗?”

她瘪了瘪嘴,像是想要忍耐,但眼泪已经沿着脸颊滑落下来。

然后,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:“颜姐姐——”

她一下子扑进了我怀里,虽然坐在卧榻上,也有些准备,但还是险些被她扑倒,我急忙双手护住她,将她抱在怀里,杨金瑶埋头在我怀中呜呜的哭着,不一会儿,就感觉胸前的衣裳被濡|湿了,一片冰凉的感觉让我蓦地颤栗了一下。

我没有说话立刻去劝她,而是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。

宽大而安静的房间里,回响着一个女人的呜咽,在这样的寒冬,越发让人感到入骨的寒冷,不知过了多久,她才终于止住了哭泣,轻轻抽泣着从我的怀里抬起头来,眼睛已经哭肿了。

她哽咽着说:“颜姐姐,我好难过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没有说话,只是心情沉重的低头看着她。

入门休问枯荣事,观看容颜便得知。

在女人身上,有一些事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,比如:贫穷,爱情,嫉妒,和幸福。

从昨天她归宁的时候,我就看出来了。

她,不幸福。